贾平凹的长篇小说《怀念狼》(作家出版社)出版后,各式各样的评价(或评价角度)纷至沓来。但无论评家持有怎样的目光,终究还得把《怀念狼》看作是一部小说,否则便可能丢失、甚至扭曲小说作为小说的美学意义。
贾平凹的小说及散文,我基本上都读过,而给我留下深刻印象的,一是他对故土的记忆及那种无法抹去的留恋,另一则是他对越来越商品化的城市生活与所谓“现代文明”的怀疑。在他早先的中短篇小说及数量同样可观的散文创作中,故土生活几乎占据了他的题材选择的全部,而从长篇小说《浮躁》开始,城市生活便作为重要的描写对象进入了他的小说创作视野——于是,“怀疑”也随之发生了。实际上,对故土的记忆及留恋,与对城市生活及所谓的“现代文明”的怀疑,正是构成他长篇小说创作情结的两端或两个重要侧面——情绪的可能性是不难想象的:它持续不断地牵扯着贾平凹的创作思路,并经常使他无可自主地陷入痛苦困惑的悖论之中。指出这一点很重要,因为就我的阅读感受而言,《怀念狼》的思情营构仍然与他的这种情结相关,甚至就是这种充满了悖论色彩的情结的产物。小说启首便开宗明义写道:“这乃是商州的故事”,而且还说,是“狼”,“激起了我重新对商州的热情,也以此对生活的热情。”我想,这便是贾平凹心目中的“怀念”的初衷及审美可能性了。而“怀念”的另一种驱使,则是如小说开头所揭示的城市生活的无聊枯燥,特别是那种人的天性的悲哀前景……他是以悲情的或对现代社会怀疑的方式表达了他对人类处境的关注。很容易理解,关注现代人的生存处境的另一端,便是以“怀念”作反衬。当然,这绝不是一般意义上的“怀旧”,因为其中渗透了对现在与将来的人类生存状态的思索或忧虑。
从表象来看,《怀念狼》的传达并不复杂——小说展现了人(猎人或村民)与狼的关系:一方面是有狼时代的情景,一方面(作为小说叙述主体)则是狼濒临灭绝时代的人的生存状态,特别是“禁捕”所造成的“捕狼英雄”的精神衰颓或作为“人的过程”的心理走势。但值得提出的是,《怀念狼》所描写的仅仅是“人与狼”的关系么?或“怀念”的仅仅是“狼”么?我们并不怀疑《怀念狼》是一部小说,前提如此,那小说就是小说。在《怀念狼》之前,贾平凹著有长篇小说《高老庄》。在谈及《高老庄》时,贾平凹曾称自己本质上是一位诗人,而这一次则说《怀念狼》是一部寓言式的小说。而且还坦城地承认了小说叙述中的象征与隐喻——既然是“寓言式”的,那其中的象征或隐喻便不可能仅止于局部,或者说,“寓言式”的象征与隐喻更倾向于整体意蕴的传达。这样,在阅读体验上更让人确信,小说最终企求实现的或试图昭示读者的,是那种起伏在“人与狼”的故事背后的悲情及忧虑:很难诉说清楚,但又十分沉重(实际上,作为人的生存处境,要比我们想象的更沉重)。特别是,小说不只是运用了寓言的方式,而且从整体到局部,呈显出一种荒诞或魔幻的色彩——不管是否恰当,但总的来说因了象征或隐喻的作用,其寓意的兑现确是一种事实。譬如说“怀念狼”,“狼”有什么可以“怀念”的?但我们只要把“狼”看作是一种象征,或一种隐喻,甚至是一种意象,那“狼”就不仅仅是“狼”了。那它是什么呢?任何确定的或单一的回答都可能是非文学的——或许只能说,“狼”所象征的东西,与往昔、与逝去、与即将面临的消亡相关,也与祸害、与灾难、与人的对立面相关。否则,我们还能说些什么呢?总不能仅仅把思路(或联想)引向“环保”或“生态”之类的“问题”。
在我看来(作为阅读感受),所谓“怀念狼”,“狼”只是一种充满了象征意味的对象,而“怀念”——作为沉重苍凉的情绪,才是小说叙述所要表达与实现的,就如小说结尾中的主人公所呐喊的:“我需要狼”——而这里的“需要”,仅仅是一种“怀念”的结果。无论是宿命还是对生活充满热情,“怀念”确是一种属于人类的天性,即便是苦难的往昔,人们也乐意“怀念”。只是这种情绪太复杂太微妙了,尤其是在触及到它的根柢时。但从某种人性的意义上说,“怀念”在很大程度上是为了印证生存的坚韧与顽强,是为了诉说人的精神、甚至是一种生命的自信或骄傲,因而愈灾难愈惨烈愈危机四伏愈英勇悲壮,就愈能点燃“怀念”的火焰——有狼的时代,便是这样一个值得“怀念”的时代。《怀念狼》曾写到“我舅舅”的暴躁,原因便在于“禁捕”或“狼”的濒临灭绝所导致的精神失衡:一个无狼的时代,“捕狼英雄”便不可能再是“英雄”了;“狼”没有对手了,对手的精神状态也就崩溃了。因而,小说中的“怀念”,只能是一种人印证自身的回望,或一种对于人之所以是人的重新确认。当然,“怀念”之中有着作家寻找平衡的追求或理想,也渗透着一种洞观“现实”之后的忧患与焦灼,甚至是一种面对人类危机的恐惧(类似于投放新狼种所引起的惊慌)——我已经说到了这种酿就“怀念”的原因,即当下人类生存处境或所谓“现代文明”的负面刺激的驱使。但“现实”就是如此,谁能控制历史的前行呢?“我需要狼”只是一种声音,因为“狼”的灭绝已成为必然——“狼”消灭了,“英雄时代”也就是一种古典式的记忆了。可人类的前景或人的生存命运又会是怎样呢?这只能是一种无奈,一种尴尬,或只能是一个谁,再就是只能等待另类“英雄时代”的出现。我想,倘论《怀念狼》的价值,一是创造性地描写了“怀念”或关于“怀念”的情绪,另一则是忽隐忽现地传达了一种对于现代社会或所谓“现代文明”的忧虑或悲情——面对“现实”,我们能说这是一种宿命么?或能说这是一种无缘无故的“杞人忧天”么?事实上,我们还会“怀念”,还会不断地忧心忡忡——为了什么?为了人自己,为了人的精神;顺便说一句,人的精神与人的智力是不能划等号的。